“我要是好了，那就太可怕了”
01

一个因为抑郁、厌学来做咨询的初中女生，在最近一次咨询时突然大哭起来。
咨询才刚刚开始，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。
我没有问为什么，默默地陪着她，让她哭个够。
她痛痛快快哭了一会儿，情绪渐渐平复，拿纸巾擦自己的脸，红着眼圈对我说：对不起，老师，这几天我特别难过，特别害怕，看到您就忍不住哭了。
我说：你可以想哭就哭的。你在害怕什么呢？
她说：我觉得我快要好了。我现在没那么抑郁了，能看进去书了，又想回学校上课了。
我说：我很好奇，当初你来咨询的时候，我问你的目标，你说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，重新回到学校。现在你觉得自己快好了，离你当初的愿望很近了，应该高兴才对啊。
她拼命摇头，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：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我觉得很糟糕。
我意识到什么：如果你好了，会发生什么呢？
她说：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我说：如果你好了，你的生活跟现在相比，会有什么变化吗？
她说：有，会有很大变化。
我：嗯，你说来听听。
结果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：
如果我好了，我的生活就会回到过去那样，我爸妈又要开始逼我学习，让我上各种补习班如果我好了，他们又要开始指责我，对我提各种要求，如果我做不到，他们又要打骂我、贬低我；
如果我好了，他俩肯定又要天天吵架，闹离婚了。因为我生病了，怕影响我的情绪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吵架、闹离婚了......
那天我偷听到他们说话，我妈说等我好了，她就要和我爸离婚，我爸都哭了。
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哭了，我知道他们只不过一直在忍，在我面前伪装而已......
她说：我想好起来，又害怕好起来。我该怎么办呀？

02
在我的咨询中，曾有人在表达了“我快要好了”的时候，突然中断咨询，并且很快恢复到之前糟糕的状态。
当来访者在咨询中说自己快要好了，往往是一个很关键的点。
咨询师先别急着窃喜、高兴，要先去看看那个“好”对来访者意味着什么，会给他带来什么。
在很多青少年的咨询中，这一点尤其突出。
许多带着孩子来做咨询的家长，最初的愿望都那么诚恳而迫切：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，帮帮我的孩子。孩子实在太可怜了，请您帮他快点好起来，恢复正常人的生活。
但在咨询过程中，有些事情需要家长配合的时候，对方一口回绝：生病的又不是我，就让他来咨询好了。
这类家长往往不愿配合咨询，但回避型家长至少还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喘息、疗愈的空间。
最闹心的是家长一边喊着“让孩子赶紧好起来吧”，一边又成为孩子好起来的绊脚石。
一位跟我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咨询的来访者，来咨询的时候正读高一，一个特别帅气阳光的男生，因为拒绝上学、和父母爆发冲突之后前来咨询。
他妈一见我就说：王老师，请您一定要帮帮我儿子，他学习成绩特别好，老师说他将来是考清华北大的苗子。现在他不上学，我们都急死了。
咨询不到两个月，效果特别好，男生高高兴兴回到学校上课了。他父母说孩子已经好了，咨询先停了吧。
几个月后父母又联系我，说孩子又不好了。
再见他的时候，这孩子脸上已不复有笑容，满是悲戚和怒意，他说他又和父母打架了。
起因是母亲恶言恶语刺激他，他受不了，也以恶言恶语回击，结果父亲冲上来扇他耳光，连扇十几下，被打得头晕脑胀的他疯了一般地回击，打父母，砸东西，父母也联合起来打他。
动静太大，邻居报了警，最后110都来了。
我注意到他和父母每次冲突都是母亲言语刺激引起，便建议父母咨询一次。
夫妻俩倒是来了，但两个人没有任何自责或反思，他们一致认为是孩子有问题，他们作为父母已经仁至义尽。
我问母亲为何要言语刺激孩子，她立刻转头骂老公：都怪你，天天吃喝玩乐不着家，什么都不管，我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容易吗，我能不烦吗？
我说：你把对老公的怨恨转向了孩子。
她说：是的。我总是生气，总是烦躁，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，我早离婚了。
她老公说：不是我不回家，是她有病。去年她被医院诊断为焦虑症，发作起来跟疯子一样，我不回家就是为了躲她。
原来这个妈妈被确诊为焦虑症之后，拒绝医生建议的吃药、心理咨询，这使得她情绪极不稳定，时常处于大起大落中。
抓不到老公，她便隔三差五冲儿子发泄，恶语相向，肆无忌惮，毫不顾及儿子被骂时正在写作业，抑或即将要考试的现实。
我委婉地建议她至少要遵医嘱用药。母亲情绪稳定，不光对孩子，对自己也很重要。
她立刻拒绝：我觉得我还没到吃药的地步。我承认自己有时脾气不好，但也没影响我的工作、生活呀。现在生病的是我儿子，他不上学，还打我们，你都没见他怎么打我们的......
妈妈的态度，让我为那孩子捏了一把汗。好在她表态说以后尽量自己处理好情绪，不朝儿子发泄。
咨询一段时间后，那孩子又上学去了。父母又提出停止咨询。

03
几个月以后，他的父母再度联系我，说孩子又不去上学了，而且状态很差，几次闹着要自杀。
再一次见到孩子，我有些揪心。
那张曾经帅气的脸已然扭曲，眼神恍惚迷离，偶尔一笑，竟有些诡异之气。
短暂的沉默之后，他对我讲述了最近的遭遇。
之前的咨询结束后，他的父母并未像承诺的那样有所改变，反而变本加厉。
他和父母之间发生冲突的频率越来越密，动静也越来越大，邻居好几次报警，110又来过好几次。
他冷笑说：
全小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。
我现在别说去学校，连家门都不敢出去。
我妈把自己装扮成可怜的受害者，逢人就哭诉她是多么辛劳多么伟大，却养了个不懂感恩的混账儿子。
她天天骂我白眼狼，后悔生我的时候没把我当场掐死。
他身上伤痕累累，是与父母互殴时留下的痕迹。
他伸出胳膊，手腕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疤，那是他自己极度苦闷时拿刀划的。
我再度与他妈妈沟通，他妈说：我没有问题。您就好好帮帮他，让他做个人吧。
我提醒她，每次家庭大战都由她恶言恶语刺激儿子挑起。
她说：我们花钱给他做咨询了，他不是都好了吗。自己亲妈骂你一下都受不了，那咨询不都白做了？
我被她的逻辑惊到了：你的意思是，他做了咨询，就应该拥有百毒不侵的能力，别人怎么对待他都可以？
她说：至少心理抗挫能力要提高一些吧。父母骂你打你，你就要骂父母打父母？父母已经错了，你还要继续错吗？当年我爸妈打我，我也没打我爸妈呀。
这个妈妈让我无言以对。
我只能在咨询中尽力去帮助孩子，虽然知道孩子每次见我的一小时，抵不过他回家之后的二十四小时。
经过一段时间咨询，孩子状态又好一些了，愿意重新回到学校。
父母觉得他好了，又把咨询停掉了。

04
过了几个月，我都快淡忘这件事了，有一天他父母又带着他来了。
第一眼见到那个孩子，我吓了一跳。
他表情淡漠，眼神空洞发直，嘴角不时抽搐着，冷不丁发出冷笑声，那笑声让人有些瘆得慌。
他说他刚从某精神病院出来，在里面住了一个月。
我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他说上次咨询后，家里相安无事了几天，母亲又开始折磨他了。
她不分白日黑夜地叫嚣、闹腾，小区上空回荡着她尖厉的谩骂声、呼啸声，他数次因精神崩溃想要杀死她。
最后一次他拿刀追杀她，惊动了整个小区，正是这个举动让他进了精神病院。
谈起住院的遭遇，他嚎啕大哭：
老师，我没疯，我是被逼成这样的。
我到底做错了什么？
我本来是个好孩子，是个好学生呀。
我以前成绩那么好，现在我连做个正常人都不行了。
他已经连续一周无法好好睡觉，脑子里全是繁芜杂乱的念头，还有一个无比清晰的“杀杀杀”的声音。
他说这个声音是他心里的愿望，他想杀死他的父母。
他说：我以后不会再来咨询了，反正我也好不了了。我知道未来等待我的是什么，我要么进监狱，要么进精神病院，只有这两个地方等着我。
他垂下头，低声抽噎起来。
我说：我很难过，爸爸妈妈没有好好对待你，他们伤害了你......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，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。
他含泪看着我：
老师，您知道那种感觉吗。
每一次咨询以后，我都觉得我快好了，我们家也能好起来了。
我心里的伤口开始愈合了，但是它刚刚愈合，又被人活生生撕开了。
撕开以后，我又来咨询，那个伤口又愈合了，然后它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了......
我的伤口，它反复被撕开，我有多疼，我有多疼啊......
他嚎叫着大力捶打面前的桌子。
那一刻，我也流泪了。
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心如刀绞、无能为力。
我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，我想收养这个孩子，让他远离那个家，让他平稳度过高中阶段，好好参加高考（以他的实力考一个好大学完全没有问题），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工作，自己养活自己，过上属于他自己的自由独立的生活。
但很快我就觉察到自己的反移情，这个想法是不现实的。
他的父母曾经在承认无力处理家庭关系的时候，和我探讨过其他相处方式。
比如让孩子去学校住宿，或者去其他亲戚家暂住，让孩子和家庭保持距离，减少彼此间的伤害。
但这些想法最后都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。
我知道，无法实现的最大原因是孩子不愿意离开父母，离开那个家。
他依然爱着他的爸爸妈妈，爱着那个家。尽管那个家令他如此痛苦，甚至会毁了他。
一些家长向我表达心中的疑惑：为什么孩子出问题了，您会建议父母也做咨询？
初生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，这张白纸会涂抹上什么颜色和画面，是后天养育过程中形成的。
家庭是一个整体系统，作为最弱小的家庭成员，孩子很容易成为系统里权力终端的受害者，孩子的症状往往呈现的是整个家庭的状态。
出现问题后，如果只想单纯改变孩子，而不改变孩子身边的人和环境，这样的改变将收效甚微。
多年咨询中我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，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真的爱孩子，真的希望孩子好的。
很多同行也有同感，青少年咨询中，有时最大的障碍与阻力来自父母。
一些自恋的父母，需要依靠吸食孩子的能量去获得快感和存在感。
一些濒临破碎的家庭，需要有一个生病的孩子去维持关系。
没有这个孩子，父母可能活不下去，家庭也可能运转不下去了。